悠子

  悠子拎起和服下摆,边踩进水里。她是不想自己的和服被濡湿的,但起伏的水波依旧浸湿了她的和服。她走出来,又把下摆提得高一点,走进去。她觉得她的生命就像煎锅上炙烤的三文鱼,而且将要完成了。
  然后,久违地,她听见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。
  在还是中学生时,悠子讨厌闷热的夏季以及回家时漆黑的街道。而现在她不喜欢当舞妓——她现在的职业,因为她不会跳那种舞,无论是祇园小呗还是别的什么,其实她会做那些动作,但她认为那样的她就是展示架上的人形。有一天,她托店里的帮厨姑娘去买一本书,在工作的间隙读,她的旦那为她推荐这本书。
  “你的生命是美的。”他说。而等她真的看见这本书时,在她们住的置屋里,此时,帮厨姑娘正煎一片三文鱼。他又说,“在我指名单独见你时,我可以把书带来借你。”
  但悠子不想借来的书,她喜欢新的,喜欢属于自己的,喜欢完美的不染一尘的东西。她的生命是美的,是怎样的美的,她看着书,吃着姑娘煎好的三文鱼。熟的三文鱼很香,只烤了表皮的也香,生的更香,它们都是“完成的”。
  “您是喜欢我的什么呢?”
  “你会喜欢一锅小火慢煎的三文鱼。”
  “但如果是我的话,应该会更喜欢吃掉它吧。”
  “于是我期待它完成的样子。”
  悠子不知道,关于“完成”或“未完成”。那年夏天像做汗蒸,悠子即将正式出道做艺妓了。今天的鱼煎老了,肉柴,无来由的,就和这闷热的天气和外面歌舞伎町的夜晚一道,变成一个巨大的锅子,而她的生命在这些琐碎的日常中慢慢地焦着。她的旦那让她为他跳舞。
他是很少这样的,也不喝酒,但仅这次,他喝酒了,说着“真不想看到啊”之类的什么。悠子问他,他不说话。
  悠子坐在他身边,“真不想变成艺妓啊。”她知道她的舞妓的生涯并不完美,而且就将要盖棺定论了。她垂下手,几乎要躺下了,“睡一会吧,”他说,“你睡一会吧。”
  小小的和室门紧闭着,悠子盯着天花板,仿佛看见松松垮垮穿着衬衫和外套,制服裙半长不短,袜子总掉下去的上学的她,又看见老旧教室里她坐在后排,跟同学有一搭没一搭聊着,外面天空群鸥飞过,海水在山下绿树的最底端冲上来又落下去,像黑板上粉笔字一遍遍地写又一遍遍擦掉,最后只剩静默的黑色礁石。无论是去上大学还是学画画,明明畅想过那么多种不同的人生,她的命运却最终被囚进这八叠的和室,下摆拖地绘着牵牛花的和服,弹不完的三味线和一场场宴席里。她的中学时代是平平无奇的,说是“中学”,其实上完初中就开始进行舞妓的训练,也没再上学了。而这以后,她穿着还沾着湿沙子的皮鞋离开了老家的海滩,从校舍走进置屋,跨进宴会厅,而且将要碎步踏进可以不跟着同店的姐姐们就能参加的宴席,然后……
  悠子不敢想,三十岁以后,她,难以继续艺妓工作,似乎只能成为为主妇,流落进菜市场和家庭。而那些讨厌的琐碎的日常仍将继续。小火慢煎的鱼,就算是两侧卷起黑色的碳化的边儿,也必须皱着眉头吃下去。
  悠子看向她的旦那,他似乎笑着,他的确笑着。你想说什么,未来?结婚?啊,原来如此,或许吧,世事无常。她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没在和她讲话,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笑,笑是真实的,只有笑是真实的。
  “今晚还有客?”他问。
  “没有了。毕竟您知道,我的业绩不是很高,真是的,承蒙您照顾还……”
  “只是我一厢情愿看着你。”
  真是少见,现在还穿着和服的男人,悠子这才想起来,今天是城里放烟花的日子吧。
  “真想带你一起出去啊。”
  悠子有些意外地抬头。
  “不过不被允许,对吧?”
  悠子点点头。
  “不过成了艺妓就能好一些了吧?尤其是自己搬出去住之后。”
  悠子垂头。
  “果然还是不想当艺妓啊。”
  悠子闭上眼睛。因为她不想舞妓生涯结束,只要不结束就还有机会补救,但就算补救了呢?煎老的鱼无法返生,有些东西补救也是徒劳,莫不如让它停留在结束前的那一刻。
  想到这,悠子倒吸一口气。
  “您知道我的本名吗?不是艺名,是真的,一直以来的名字。”
  “你可以告诉我。”
  “我叫悠子。”
  “是和你很搭的名字呢,这样看,反而艺名不相配了。”悠子看见他垂下眼帘,“人背负着不相配的名字,也会变成别扭的人,我是这样想的。”
  那的确是不相配的名字,不相配到悠子不愿提起。但背着这不相配的名字几年,反而觉得自己和本名不相配了。前几天来家信,母亲唤她悠子,她不习惯,觉得那是在称还是小孩子的自己。
  他说着如果她没有当舞妓而是上大学的话……
  他说着如果她没有舍弃本名的话……
  他说着如果她回到老家的话……
  他问她是不是累了。
  悠子笑起来。
  “跟您在一块怎么会累。”
  她却在眨眼的工夫躺在置屋的榻榻米上了。此时障子门外烟花绽放,她怎么也睡不着了。
  一起工作的姐姐妹妹们都没有回来,多亏业绩不佳,悠子实在太幸运。也是因此,她能够去打开衣柜,翻找还没有成为舞妓而只是在训练期间穿的旧和服,是灰色的水纹的和服,本来觉得扔了的。她还记得和她穿一样纹样和服的姑娘,在两个月后就放弃回家了。她解开发髻。她还记得初当舞妓的第一年梳的发型,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喜欢玩弄自己的辫子,拿着扇子手腕转啊转啊模仿赶蝴蝶的舞,这些她都记得。
  然后,趁谁也不注意,偷偷地溜出店去。
  正好烟花散下来。如果还是比作煎锅上的三文鱼,那么悠子觉得,这已经是最后的一步了,或许是切佐在鱼旁边的柠檬,又或许是撒胡椒粉。她还是不想当艺妓,就算可以有更多的自由也不要,因为每过一天,她就离那个风光褪去后既定的结局近一点,与其如此,不如让一切就停留于此。就像进店里前看过的还没完结的轻小说,几年后看到完结篇的时候,已经觉得索然无味了。还是没看到这的好,她抱怨,大家笑起来。
  “那未完结就这样?”
  是啊,他推荐给她的书就是没有完结的。她的生命也是未完结的,也是一点点损耗着的,而这损耗又是美的,损耗到尽头却是一个丑陋的结局。悠子感觉像在写作,在画上一句话的句点前,突然发现这句话说得有问题,白纸黑字,修改已是不可能,文章于是再也写不下去了。
  她最后想起来,自己要去当舞妓正是因为那三味线,那和服,那舞。
  悠子向岸边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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